河南反恐重镇长出的“黑社会”

撰文 刘虎

一宗“冀廷梅等人涉黑案”，即将在河南省淅川县法院开审。

被指控的女“黑老大”冀廷梅，是与淅川县同属河南省南阳市管辖的镇平县石佛寺镇石佛寺村党支部书记。官方宣传资料显示，自2003年担任村支书始，冀廷梅带领村民致富，成功打造了数个玉器经营市场，其经营管理模式被推广至全镇。2022年，为石佛寺镇成为“全国最大玉雕生产销售集散地”作出了卓越贡献的冀廷梅等人，被关进了看守所。

石佛寺镇系全国最大玉雕生产销售集散地。刘虎 摄

石佛寺镇因玉而兴，大量少数民族群众聚居于此，该镇成了闻名全国的“反恐重镇”。官方宣传资料显示，多年来，当地各级政府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构筑了一道反恐“铜墙铁壁”。

但在反恐“铜墙铁壁”环绕之下，石佛寺镇意外长出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组织”，令人称奇。

01

带领村民致富的女村支书被控“黑老大”

由镇平县委宣传部主办的“镇平网”上，至今留有一则《冀廷梅：一心为了新农村》的宣传报道。

在这篇刊发于2008年12月23日的报道中，冀廷梅被描述为一名“带领村民致富”的优秀女村支书。

镇平官方此前对冀廷梅的宣传报道。图据“镇平网”

根据这篇报道，2003年，在上级组织、全体村民的信任和重托中，冀廷梅开始担任石佛寺镇石佛寺村党支部书记一职。彼时，石佛寺村委会仅有820元存款，欠有20余万外债。

石佛寺村玉雕加工历史悠久，冀廷梅上任后，自筹资金400余万，并各方融资400余万，借鉴北京潘家园市场的建设模式，筹建了玉博苑市场。

前述报道还介绍了玉雕市场的管理模式：为了管理好市场，冀廷梅和其他班子成员经过慎重考虑，分别以每年600元和5000元的价格，把市场摊位和门面房出租给商户，并且不再上浮价格，仅此一项，村里每年可以收入70多万。

随着玉博苑等市场商贸繁荣、交易红火，石佛寺村也日渐富裕，先后被南阳市委、市政府授予“乡镇企业强村”“小康村”“精神文明示范村”等荣誉称号。

涉案的玉博苑玉器市场。刘虎 摄

“冀廷梅的经营管理模式，很快被推广到全镇，迅速带动了整个石佛寺镇的玉雕产业。”冀廷梅家属介绍，石佛寺镇本身并不产玉，却能因“玉”而享誉全国，不客气地说，冀廷梅居功至伟。

根据南阳市政法委2017年发布的官方文章，石佛寺镇系“全国最大的玉雕生产销售集散地”，镇域人口10万人，玉雕从业人员就有近5万人。

这名带领村民致富的村支书的命运，在2021年12月开始发生改变。该年12月26日，冀廷梅被南阳市淅川县公安局执行指定居所监视居住，自此失去自由至今。

冀廷梅被指控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首脑。案件资料显示，冀廷梅等人被指控的罪名包括强迫交易、寻衅滋事等，其中大量指控，系围绕冀廷梅等人对玉石交易市场的管理行为展开。

02

正常管理行为抑或违法犯罪？

资料显示，市场建起后，还专门成立了管理办公室，向商户提供日常管理、交通管理、市场卫生等服务，并向每个商户收取一季度数百元的管理费用。

这种收取类似于“物业管理费用”的行为，被南阳警方认定为犯罪行为；南阳警方三次发布通告，征集冀廷梅等人违法犯罪线索，后将冀廷梅等人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组织”。

警方多次发布通告征集冀廷梅等人违法犯罪线索。图据“平安南阳”

据了解，冀廷梅等人被指控的犯罪事实，包括“利用职权非法控制石佛寺村土地资源，大肆违法违规进行玉石交易市场建设和房地产开发……任意圈占公共道路摆摊出租，代行政府职能，随意制定市场规则，对该区域上千名商户采用威胁、滋扰、驱赶等手段强拿硬要、敲诈勒索、强迫交易，非法控制该区域的玉石交易市场，从中敛取巨额非法利益”等。

这些指控，令冀廷梅家属感到不可思议：冀廷梅是石佛寺村支书，玉石交易市场的管理规则，是由村两委班子研究决定的，并非由冀廷梅一个人的意志所决定，为何会被指控为“个人随意制定市场规则”？

冀廷梅家属说，村两委班子借鉴北京、广州玉雕市场管理模式，制定了一套切实可行的管理模式，通过成立市场管理办公室，将以前的小门小户，改造为正规的市场经营，为广大商户提供更好的生产经营环境，并收取一定的管理费。

“在提供管理及各项服务的同时，收取管理费用，这样的模式在任何一个市场都存在，遵循了市场运行规则，也受国家法律的规范和制约。”冀廷梅家属说。

涉案交易市场成立管理办公室，向商户收取一定管理费。刘虎 摄

据了解，冀廷梅“黑社会性质组织”所涉及的玉石交易市场，包括宝玉城、玉博苑、玉之友等。其中，宝玉城、玉博苑两个市场，属于石佛寺村的村办企业，玉之友商贸城，则由冀廷梅父亲冀喜全私人建设。

冀廷梅家属介绍，无论是村办抑或冀喜全私人建设的玉石交易市场，都遵循同样的市场管理模式，“通过提供管理等服务而收取管理费，这些费用都是合法经营所得，如何能被认定为‘巨额非法利益’？”

“向商户收取的费用，主要用于卫生保洁费、人工工资、缴纳的税费等。”冀廷梅家属介绍。

冀廷梅家属还向笔者强调，其中村办的宝玉城、玉博苑两个交易市场，相关利润属于村集体，未曾、亦不可能流向冀廷梅个人或者所谓的“黑社会性质组织”。

“难道冀廷梅等人组织‘黑社会’，就是为了帮村集体挣‘非法收入’？”冀廷梅家属介绍，石佛寺村的玉石市场管理模式，改变了该村过去积贫的面貌，大量村民就业问题得到解决，村民收入显著增加。

公开资料显示，从2007年开始，石佛寺村免费为所有村民缴纳新农合和养老保险金，为60岁以上老人每月补贴100元生活费，为每个考上大学的学生发放奖学金。

“村集体为村民们谋取的这些福利，便是司法机关所指控的‘巨额非法利益’。”冀廷梅家属说。

冀廷梅家属还说，事实上，石佛寺村玉石交易市场的这一套管理模式，早已推广、并且至今存在于镇上的其他交易市场，“与涉案玉石交易市场相隔不到一公里，就存在着其他的市场，采取完全雷同的收费、管理模式，他们为何却不被追究？”

案发后，玉之友市场被关停至今，屋内一片破乱。刘虎 摄

“政府代管后，先装模作样地不收管理费，后来又收了，收费标准几乎和他们（冀廷梅）家是一样的。”一名石佛寺玉器从业人员说。

03

反恐“铜墙铁壁”中如何滋生黑社会？

冀廷梅“涉黑”案发生地石佛寺镇，并非“凡俗之地”。

除开“全国最大玉雕生产销售集散地”的头衔，这里还是闻名遐迩的“反恐重镇”。该镇之所以成为反恐最前沿阵地，同样和“玉”有关。

南阳市政法委2017年5月10日发布于“南阳政法”微信公众号的文章《“反恐精英”是如何炼成的？这里有“刀光剑影”，但更多的是付出和坚守》指出：

“以玉为媒，自2004年开始，新疆籍少数民族群众到此从事玉石买卖，并逐渐形成规模。目前，维吾尔族群众人数常态保持1500人左右，年流动人口达到3万人左右。石佛寺镇成为我国疆外内陆地区重要的新疆籍少数民族群众聚居区。”

该文章指出，2015年以来，镇平县没有发生一起现实暴力恐怖活动，没有发生一起因民族问题引发的大的不稳定事件，形成了引人瞩目的反恐“镇平现象”；中央、省委和市委领导多次作出批示，充分肯定反恐维稳工作的镇平经验和镇平担当精神。

笔者获取的镇平官方历年《反恐维稳工作情况汇报》《政府工作报告》等文件显示，多年来，“稳定压倒一切，反恐是重中之重”的思想在当地得以贯彻，采取的措施则包括主动上手“盯人”、明察暗访“管物”、多方联动“控面”、广泛发动“布线”等。

因出色的反恐维稳工作，石佛寺镇先后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单位”、“南阳市反恐防恐工作先进单位”、“南阳市综治和平安建设考评优秀乡镇”等。

2023年6月，笔者来到石佛寺镇少数民族聚居地带，随处可见岗亭、警车及身着制服的民警，给人一派安定、安全、祥和之感。

多年来出色的社会治安治理，和突然打掉以冀廷梅为首的盘踞在反恐重镇近20年的“黑社会性质组织”，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石佛寺镇少数民族聚居地带随处可见巡逻车，治安良好。刘虎 摄

这也令冀廷梅的家属发出无奈的质疑：在可谓“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石佛寺镇，这个“黑社会组织”，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又如何能够盘踞近20年之久？

冀廷梅家属还介绍，多年来，涉案玉石交易市场在当地声名显赫，当地官员曾多次前来视察，市场监管部门、公安机关也均会进行例行检查，“如果真的是黑社会，怎么可能在政府眼皮底下存在这么多年？”

04

市场遭关停后数千商户叫苦不迭

“如果冀廷梅都能被认定黑社会，那么如何解释，石佛寺镇会在一个‘黑社会’的阴影笼罩下，由一名‘黑社会老大’带领，发展成为全国最大的玉器集散地？全国各地玉石从业者，又怎么可能纷至沓来、安居乐业？石佛寺镇又如何能作为反恐重镇连年受到表彰？”一名石佛寺玉器从业人员提出疑问。

冀廷梅家属介绍，在该案中，办案机关找到了一些商户“作证”，这些商户声称自己系在强迫之下缴纳市场管理费，并由此认定冀廷梅等人一系列强迫交易、寻衅滋事的“犯罪事实”。

“任何一个市场中，管理费的缴纳一方都会存在或多或少的‘不情愿’情况，假如此类行为都属于寻衅滋事甚至成为涉黑犯罪的行为特征，则全国范围内几乎无一市场管理者可幸免于被追诉。”冀廷梅家属称。

冀廷梅家属还指出，虽然专案组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派出大量警力，找到了不少声称“被强迫缴纳管理费”的商户，但实际情况是，绝大多数商户，都认可这个市场管理模式，自愿缴纳管理费用。

冀廷梅等人被捕后，玉之友商贸城关停至今，这令原在市场里经营的3000余商户叫苦不迭。他们失去了维持生计的往日环境。

 市场关停后，曾经在市场里经营的商户们叫苦不迭。受访者供图

“难道要把石佛寺市场弄坎吗”“逼着我们背井离乡”“砸咱饭碗不能忍”“要是管百姓死活，哪有这些事”……在由商户们组成的微信群里，大量抱怨之声不绝于耳。

“黑社会”被打掉、违法的市场被关停，执法机关的做法，不仅未得到广大商户的支持，也未得到石佛寺村民的理解。

笔者获悉，冀廷梅等人被捕后，1000余名石佛寺村村民联名写了一封《请愿信》。在信中，村民们称，冀廷梅等人系因“维护集体利益、依法自主经营被人记恨和构陷”。

村民联名签署《请愿信》，希望相关部门公正处理冀廷梅案。受访者供图

《请愿信》称，因石佛寺村办集体企业业务兴旺，先后有熟人欲低价购买该村集体企业，要求安排闲散人员进入集体企业，被村支书冀廷梅严词拒绝；另有人员欲将自己开发的凋零弊败的市场高价卖出，也遭到拒绝，故引起部分人员不满。

“网上因此出现了部分针对冀廷梅的不实举报，将其描述为长期把持石佛寺村、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垄断市场的黑恶势力。”村民们在《请愿信》中称，冀廷梅一心为民、尽职尽责，绝非部分无良之人所说的“黑社会”。

笔者获悉，该案已由淅川县人民检察院向淅川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目前即将开庭审理。

该案将由淅川县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刘虎 摄

一位案件辩护律师认为，一系列正常的市场管理行为，被人为“夸大”为寻衅滋事、强迫交易、敲诈勒索，这是一个足以让全国的市场管理者、物业服务公司“汗毛倒竖”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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